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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悼吾师王曾礼 2014.04.02

 

王曾礼老师的最后一个月零八天是在病榻上度过的,自从223心肺复苏后,王老师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看到昔日充满活力的王老师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不由得悲从中来,和王老师相识三十年的一幕幕尽在眼前。

1986年我报考王老师的硕士研究生。那时候我在医学院工作,王曾礼教授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当时他刚刚从法国巴黎留学回来,羽扇纶巾,风流倜傥,指点方遒,风头一时无两。在内科流传着不少他的传奇故事,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拥有一大批粉丝。那一批据说有七个人报考王老师的研究生,除我之外都是内科的年轻医生。虽然在报考者中我位居第一,但毕竟不在医院工作,一个大教授怎么会认识我这样一个小字辈?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找到他,没想到他很干脆的一句话:你不用说了,我招学生只看分数。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想到和王老师的第一次单独交谈,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那份感激,那份温暖,依然如旧。慢慢地了解了王老师,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年是,以后是,一辈子没有改变。

忝列王教授门下大弟子,别人羡慕,自己也有几分小小的得意。不过很快就发现做王老师的弟子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甚至让人抓狂的事情。刚刚入门,万事懵懵懂懂,渴望能够得到名师的耳提面命,当我满怀憧憬准备了一大堆问题去见他的时候,他听了不到五分钟就面无表情地说:今天就这样吧。那时候每次到诊断室或者他那个小办公室去见他,都要在门前踯躅再三,鼓起十足的勇气。说不了几句话,他就开始翻杂志,或者干脆扬长而去。就算这样,其他的弟子还要吃醋:刘春涛,王老师对你太好了,这个月竟然见了你两次。时间一长,慢慢习惯了王老师的方式。他心无旁骛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他习惯了一个人独处和他人始终保持一种微妙的距离,他不会像其他老师那样循循善诱苦口婆心,他不会嘘寒问暖关心你的衣食住行,他的思维奔逸如天马行空,他的语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藏禅机,和他交流你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捕捉那一闪的灵感。其实王老师和学生交流最多的不是语言,而是定期的一篇文章一个纸条,要知道那个时候能够看到原版的外文杂志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复印一篇文章也花费不菲,而王老师的案头从来不缺最新的国外期刊。他会给你一个方向,一种思路,至于做成什么样,就看自己的造化了。所以做王老师的学生不易,驽钝之辈,恐终身难窥堂奥,而一旦顿悟,则别有洞天。我的师弟师妹们,恐怕都有这样战战兢兢诚恐诚惶的经历吧,他们今天大多数在学业上均有不俗的成绩,与王老师这种独特的教育方式应当有很大关系。王教授为师,是大师之道,非塾师学究之道。

在华西坝,王老师的傲气和他的聪慧一样有名。学术会议如果内容空泛言之无物,在台上他会拂袖而去,在台下他会长吁短叹痛苦莫名。记得有一年内科年会,一位辈分更高的教授误将“leukotrien”说成“interleukin”,时为内科主任的王老师立马纠正一点情面也不留,这也是一种傲气。我以为,但凡真有大学问的人,绝不肯唯唯诺诺人云亦云,绝不肯点头哈腰满脸谄笑,只不过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圆通如胡适之,狷介如辜鸿铭。王老师恰恰就是性情中人,从不掩饰自己的好恶,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说他有一些民国范儿,甚或有几分魏晋风骨,不为过也。

华西坝上不缺吃过洋面包喝过洋墨水的英美海归,也不缺学富五车声名显赫的饱学之士,但说到名士风流,王老师可谓独树一帜。王老师有极高的语言天赋,英文功底本来就好,近10年每年撰写英文综述一篇洋洋洒洒上万字,检索文献数百篇;八十年代为了留学法国,靠一本中法字典练就娴熟的法语,以至成为那个时代医学界少有的法语专家;十年前到维也纳开会,走到一个展台,他叽里呱啦和老外说了半天,我一句也没有听懂,仔细一看原来是德国厂家,不知道老爷子什么时候又学会了德语。据说当年辜鸿铭凭一口纯正的伦敦腔让洋鬼子俯首称臣,今日方知并非空穴来风。凭借出色的英语,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王老师成为美国和平队的医学顾问,和美国领事馆多有来往。当年办签证比登天还难,王老师的一纸便条帮助不少青年人顺利地拿到了签证,这也是当年华西坝上的一桩美谈。多年以来王老师开处方从来不用中文,药名几乎都用拉丁文,就凭这一点王老师也可以独步华西了。至于中文,我私心认为老人家没有幼学根底,但他的文字自成机抒别有韵味,视角独特,语言犀利,毫无陈腐之气,如多年以前发表的随笔《与年青的博士、硕士谈谈成才》至今仍是网上疯转的热帖。王老师幼承家教,有相当的音乐功底,是当年上二医乐团的小提琴手,每到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必早早端坐于电视机前。王老师喜欢新鲜事物稀奇玩意,成都麦当劳开张他是第一批顾客,假日酒店的自助餐他如数家珍,七十多岁开博客发表博文三百多篇,时不时还邀约青年人看一场进口大片……。如此博学多才、情趣高雅的大教授,偏偏又不太修边幅,总是乱蓬蓬的头发,总是皱巴巴的衬衫,与长袍马褂小辫的辜鸿铭又有几分相似之处。

我以为王老师从来就是这样名士风流大不羁,直到他去世后从他侄儿带来的一组照片才知道,王老师也有锦衣玉食的童年,也曾经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摄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王老师三代同堂的照片,祖父道貌岸然,父亲沉稳儒雅,小叔长身玉立,小姑更是名动苏州的王美人。还有一张王老师大学期间拉小提琴的照片,让吾辈不禁遥想当年美少年的风采。王老师出生于吴侬软语的温柔之乡,生长于衣食无忧的书香门第。父亲原为苏州中学化学教员,后任江苏盐城中学校长,因爱妻三十岁因病白发,立志研制染发剂,上海一位投资人看上了他的配方,邀其以技术作干股创办了上海第六印染厂,这也是中国第一家染发剂生产商。王老师小姑小叔,王老师及其姐妹,均毕业于苏州中学,这是民国时期四大名校之一,出了新中国47位大使,和钱学森钱三强等泰斗级人物。王老师一家随父迁至上海,1957年毕业于上海第二医学院医学系后,分配至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原四川医学院),屈指一算已五十七年矣。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他曾多次要求调回上海或苏州工作,可惜未能如愿。王老师生前从未和我们提及他的家世,也未在我们面前流露出思乡之情。我隐隐感到,王老师的一颗心始终在苏州河边,在黄浦江畔,从翩翩少年到垂垂老矣,此心耿耿,忧思难忘。因此我才在挽联中写道:负笈三千里甘苦自知。

正如八大忧时而忘情于山水,王老师将全部的身心寄情于事业。他的愤世嫉俗孤高自赏,他的散漫洒脱不拘一格,是性格使然,也是际遇使然。王老师对美食佳肴对琴棋书画有极高的品味,但数十年清心寡欲粗衣粝食,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在华西人人都知道王老师过目不忘绝顶聪明,其实很少人知道他在学问上下的功夫有多深。当年他在高干病房那间小办公室,桌上沙发上地上堆满了书籍报刊杂志,除了出门诊指导查房,从早到晚王老师都是一个人独居斗室坐拥书城,中午就在电炉上煮一碗面条充饥。记得有一年王老师过生,众弟子思来想去,觉得师傅喜欢穿西装,但好像从来就没有像样的衬衫领带,于是精心挑选了一件质地款式不错的衬衫,结果从来没看见他穿过,永远还是皱巴巴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衬衫。至于前襟上滴几点油污,衣服少几颗扣子,我们早就见惯不惊了。我总觉得,王老师是生活在一个我们不能完全了解也不能企及的境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俗世的纷纷扰扰,没有名缰利锁没有勾心斗角,他可以心无旁骛做自己喜欢的事,正所谓物我两忘宠辱不惊,对这种境界的人衣服是否光鲜饭菜是否可口还有什么意义呢?在他去世后,师母也说道,王老师最怕麻烦别人,在家里从来都是自己洗衣服。每每想到鼎鼎大名的王教授自己洗衣服,洗得那样笨拙,从来也洗不干净,作为弟子总有一种心酸的感觉。

老师在个人生活上简单、随意到了极点,在专业上则做到了极致。他去世后弟子们粗略统计了一下,王老师多年以来发表论文140余篇,出版专著11部,累计数百万字,还不包括国内外不计其数的审稿。仅仅凭数量还不足以反映王老师的成就,他对学科的前沿趋势有一种天然的感知力和洞察力,他所关注的常常先于他人若干年,他的兴趣所在不限于呼吸专业,涵盖了大内科、医学乃至人文科学。严格意义上讲,王老师是一个优秀的思想家,而不是一个出色的技术人员,因此他的许多设想并没有付诸实验得到验证。

老师先后从事传染病和呼吸内科,遇到的都是临床上的常见病、多发病、危重病、疑难病,积累了非常扎实的内科基础。作为临床医生他也有自己特殊的风格。以我的体会,王老师的临床思维始终充满了整体观和辩证法,他从不为纷繁芜杂的细节所迷惑,总是在最短的时间用最直接的方式最精炼的语言抓住病例的本质,一如他的文章和讲课。因此听他的查房,对高年资医生是一种享受,而小医生就常常云山雾罩不知伊于胡底了。他对其他专业的进展和专科用药也多有涉猎,经常提到我们闻所未闻的新疗法新药物,前些年甚至还亲自给病人开中药汤剂。他最讨厌过度医疗,最反对滥用抗生素,最反感大包围大处方,我们也曾经被他当着病人毫不客气地训斥。他是一位好医生,也是一位出色的心理治疗大师,短短几句话就能够让病人得到极大的安慰。他的处方称得上是华西一绝,除了我们不太看得懂的拉丁文,还有无数他自己刻的印章,如“不要着急”“注意营养”“不要轻易输液”“慎用抗生素”,据师母说,这样的印章他有一大口袋。

人生岂能如初见,只是当时已惘然。初识王老师,正是他意气风发生命最灿烂的季节。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叫我“老刘”,我才恍然发觉,王老师老了,而我也到了王老师当年的岁数。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站在他病床前想得最多的是,世事如此难料生命如此脆弱。王老师以研究间质性肺疾病成名,最终却患上最凶险的肺纤维化。王老师一生最潇洒最超脱最在乎自己的形象,最终却无助地躺在病榻上身体插满了各种管子。我们想了一切办法用了一切手段,明明知道最终的结局不可挽回,只是为了能让他的生命多延续一天,让我们多看他一眼。这难道是王老师的本意?在挽联中我写道:一生爱自由从此身心俱解脱,生性最洒脱谁道世间无牵挂。知我罪我,吾师能否谅我?

师从王老师三十年,在聪明才智道德文章上难望其项背,但不免沾染了他的一些习气,譬如不喜欢唱赞歌戴高帽。吾爱吾师,爱其天性率真,一生风光霁月,是磊落君子。吾爱吾师,爱其宅心仁厚,一生助人无数,是忠厚长者。吾爱吾师,不溢其美,不掩其恶。王老师是一位大学问家,堪称一代宗师,但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道德楷模。他可敬可佩,甚至不乏可爱的童心,但性格急躁、孤傲,不拘细行,不耐琐事,不通世故,口无遮拦,故而谤誉兼而有之。如果不是这样,也许他一生会走的更顺畅,活的更开心。但人生真能有如许假设?如果这样,王曾礼又怎会是这一个王曾礼?

痛哉,华西再无王曾礼。

                                                                                                                                      201441 谨记



作者:刘春涛 编辑: 朱方 来源:呼吸内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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